圣严法师：怀疑与疑情

　　疑，可分成两个部分来讲：一、通俗的怀疑；二、禅修的疑情。

一、通俗的怀疑

　　（一）蒙昧的疑

　　对于所接触到的人、事、物，因为不知道、不懂得，所以与之保持距离不敢碰它，碰了怕会上当、惹祸、受伤害，这是为了自己的安然而起的怀疑。这种情形，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，谁都可能碰到。

　　当你头痛时，有个你根本不熟悉的人给你药吃，你并不知道这小我是不是懂得这种药的性质，而他也只说：据说这种药可以治头痛，你试试看。这时，除非你已痛得不得了，又没有任何人来帮你的忙，也弗成能获得任何其他的药物，并且你已到了不吃药会死，吃了也许不会死的程度，那你只有吃了；否则，你应该是不敢吃的。由这个例子看起来，因为蒙昧而困惑，这是正常的事，也不一定是坏事。

　　（二）多心的疑

　　这就是怀疑生暗鬼。多疑和困惑不一样。困惑是对不懂得的事采取不信任的立场。多疑是对尚未发生的事，预先设想它的发生；同样的，尚未受到伤害，就已想到会因某人某事而受到伤害。更甚的是，对于熟悉已久而且从未发生干预干与题的人，也这么想：人不到盖棺不能论定，说不定他对别人没有问题，对我却会有意外。

　　一般人认为，抱防人之心比完全信任人要安然，可是诸位，谁愿意被人困惑？你是赤胆忠心，一片热忱来对待对方，对方的反应则是：你对我这么好，有什么妄图？会不会是一种讹诈的手段，用来取得我的信任，然后再对我晦气？对任何人都抱着多疑敌视的立场，像这种人也许不会有同伙，也很难有人能够帮他的忙。

　　不论处人或成事，凡是多一分犹豫，即少一分成就。用人者弗成疑人，否则此人便不为你所用。《华严经》说：信为道元功德母，长养一切诸善法。人无信者不立，多疑者必孤。

二、禅修的疑情

　　疑情与怀疑不一样。对修行者来讲，信心异常重要，在疑情尚未发生之前，必须具备完全的信心，不能有涓滴困惑心，有了怀疑就不能够修行。所以皈依成为三宝学生，首先要信三宝，百分之百地信三宝，以三宝为舟航，为我们毕生的皈依处。再来要信自己的佛性，与诸佛菩萨，无二无别。然而为什么至今我们仍是众生，为何自己未见本来佛性？佛性究竟是什么？如斯反复追问，就是疑情的开始；也是禅修者用来亲见佛性的一种方法。

　　禅门所讲的疑情，是用一句话头或一则公案，叫你愣头愣脑地问，又称参话头或参公案，别名为参禅。参禅的人，必须百分之百地信任佛说，百分之百地信任自己有开悟的可能，百分之百地信任师父的指导，比如，他说：泥牛海底衔月走、东山下雨西山湿。这些话看起来不合逻辑，互相抵触，但你却不能困惑其准确性。不只信，而且要百分之百地照着他的话去追问，也就是参，持续赓续地，夜以继日地，废寝忘食地参、参、参今后，你才会产生疑情。所以，疑情与信心不仅不违背，而且是响应的；越是信得深切的人，才越会产生疑情。若是信得不深切的人或是修行上毫无体验的人，便不轻易产生疑情。

　　别的，不得让参禅的人，用自己既有的常识、观念及经验去解答、解释、分析那个所参的话头或公案的意思。否则，疑情不起，或者因为心念一动，使疑情急速消失；疑情是想要知道你所参的话头或公案的内容是什么？并信任话头或公案本身，能在你穷参不舍地追问之下，自然会给你谜底，谜底出现时，我们称之为开悟。不过，尚须经由高明的师父来剖断你是不是获得准确的谜底。

　　是以，参禅的目的在制造疑情，制造疑情可以很快地破除我们的无明壳、烦恼障，而达到明心见性的目的。假如用平常的修行方法，则要经由较长的时间来慢慢消业。

　　疑情有小中大的三个等级，以下我们分别来介绍。

　　（一）小疑情

　　疑情的定义，就是抱住一个话头或一则公案，问、问、问，问的时刻，不是机械式的重复，而是还要想知道、想知道、想知道。既不能给它谜底，也不是等待谜底，而是迫切地寻求谜底。一向问下去，问到既吞不下又吐不出的程度时，我们叫它做疑情出现。

　　现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小疑情、中疑情、大疑情的差别在那里。我在美国的一次禅七中，有一位美国居士，他确其实禅修上已花了很多年的工夫，他打坐时，妄想很少，是以我就给他一个话头。他参了两天，便来告诉我说：我的话头已经参掉了。我说：真差劲！他说：你不是说过，数息而能把数目数得不见的吗？我说：数息的数目可以数掉，话头是不能让它跑掉的。否则，表示你根本没有疑情，你是在念话头，念、念、念到心里认为无聊，味同嚼蜡，似乎狗子咬嚼棉花絮，咬久了便懒得咬了，这时刻已不是在用功，已经离开了方法。参话头要参到使你感到心闷（不是胸闷），叫你闷、闷、闷得异常难过，而已落空了自己，然则话头还在，这才是疑情。是以我教他从新来过。

　　后来这个美国人又参了两天，他又来告诉我：我现在这个话头已经有点味道。我说：是什么味道？他说：扣着一把，又扣着一把，连连地扣住它，而且我一向在想，它的里面一定有一样我所愿望知道的器械在等着我。这样子用功对纰谬？

　　我说：假如要吃饭了，听到打板声，你要不要吃饭？他说：听到打板了，就去吃饭。我说：听到打引磬，你的腿会不会酸？他说：坐久了，腿会酸。我说：这样讲，你已经有一点疑情，因为这里面有器械，你已经对师父给你的方法产生信心。你愿望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器械，这是小疑情的现象。

　　为何称为小疑情，因为你听到打板要吃饭了，你肚子会饿；话头虽有了味道，可惜还不如饭菜的味道好。

　　（二）中疑情

　　后来我又告诉那个美国人：你不要联想到打板就是吃饭的事，也不要联想到打引磐就是起座的事；你只是听到打板、打引磬，不要分心，一向抱住这个话头问下去，假如你发觉稍为分心，急速要回到话头上去。你试试看，然则不得欺骗自己，明知人人去吃饭却有意装着不知道。

　　过了数小时，我又把他叫到小参室问：刚才半天的时间，你的情况如何？他说：我照着师父的指导去做。我在这段时间之中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，我钻进话头里去了。前一段时间中，我在话头的外面，我感到这个里面一定有器械，一定有器械，而在这半天之中，我感到我自己已经被话头包围起来，我自己已经在话头里面，我不清楚是不是还在持续地问；然则这个话头的力量异常强烈，我已经在话头里，所以外面发生什么事，我没有听到，也不知道。可是话头里面，一片茫然，尚未发明使我惊心动魄的事。他已能钻到自己的话头里，然则他的功夫还不敷绵密，因为他忽然间想到了：哎，我还没吃饭。就这么一个分心，便使他前功尽弃，他又从话头里退了出来，一会儿认为身体好累，结果话头再也用不上力了，于是我叫他去歇息，这种情况，称为中疑情。

　　（三）大疑情

　　大疑情就是把自己钻进那个话头里，天南地北都不知道，日间黑夜也不分辨，人家吃饭，你也可能照样吃饭，人家经行，你也可能跟着经行，你可能也去上厕所，可是你从早到晚，从晚到早，打坐时你在疑团里头，吃饭时你在疑团里头，经行时、大小便时，你都在疑团里，这时你已经是熟视无睹，听而不闻，食而不知其味，你的任何动作，都是顺着习惯性在进行，已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。打坐之后，假如没有人要你起来，你可能会一向坐下去，无人让你吃饭，你不会主动认为需要饮食。因为你的心已被话头包围，这时，见山不知是山，见水也不知是水。通俗人看到的你，直似个痴痴呆呆的植物人，似乎着了邪一样。这种状况，称为疑团。若是轻度的疑团，也会保持几小时或几天，若是深度的疑团，就可能保持到十天半月。疑团的力量越强，出现的悟境，也可能越深。此所以前人要说：大疑大悟，小疑小悟，不疑不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