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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静的诗心与灵幻的境界

2024-06-16

作为创作主体的诗人,在进入创作时应该有着一种如何的心境?诗的本质在于审美创造,诗人在创作之时,首先是处在审美情境之中,有一个高度集中的审美立场。所谓审美立场,主如果指审美主体的心理倾向,侧重于强调审美主体诸种身分的浑融统一与外射偏向。创造过程中的审美立场,则是诗人暂时割断主体与尘凡的日常功利关系,进入一个美满自足的审美世界,孕化审好意象,并且进而构成一个浑然完整的审美境界。

中国传统诗学中的审美立场理论是虚静说。虚静说主如果出于道家学说。老子讲涤除玄览,就是要摒除心中的妄念,以返照心坎的清明,达到与道融而为一的境界。魏晋南北朝最为出色的文艺理论家刘勰,在《文心雕龙神思》篇中进一步将虚静作为审美创造的命题加以明确的阐释,真正将虚静纳入到艺术创作或者说是美学的轨道上,并作为美学的命题固定下来。刘勰所说的虚静,本身并非目的,而是为了使作者更好地投入艺术构思、审美创造中。刘勰的虚静说作为审美立场学说的重要意义是相当值得重视的。禅宗理论盛行之后,对于审美立场理论进行渗透,使中国古代的虚静说获得了一个很值得留意的成长。它使审美创造的心境获得了更好的呈示,同时也使诗歌创作具备了更为空灵的神韵。用禅理来说明诗人的审美创造心理的,苏轼的《送参寥师》一诗可为代表,诗云:

上人学苦空,百念已灰冷。剑头惟一吷,焦谷无新颖。胡为逐吾辈,文字争蔚炳?新诗如玉屑,出语便清警。退之论草书,万事未尝屏。忧闷不平气,一寓笔所骋。颇怪浮屠人,视身如邱井。颓然寄恬澹,谁与发豪猛?细思乃不然,真巧非幻影。欲令诗语妙,无厌空且静。阅世走人世,观身卧云岭。咸酸杂众好,中有至味永。诗法不相妨,此语当更请。

这首诗从题目上看,这似乎是一首送别诗,实际上却是从禅僧参寥子的诗谈起,来揭示诗禅相济的事理的。

佛门以苦空观人生,宣扬对尘凡的厌弃。在佛教看来,人生到世上,便处在苦海的煎熬之中。要真正离开苦海,就要把一切看空。既要破我执,又要破法执,那么,削发的僧人更应该是万念俱灰、心如止水了。百念已灰冷、焦谷无新颖,就是说禅僧应有的空寂之心。然而,苏轼的意思却是在赞誉参寥子的诗写得异常之好,意境脱俗。禅宗虽提倡不立文字,却并不以诗僧为异端,反倒是引为禅门的骄傲。胡为逐吾辈,文字争蔚炳?看似诧异,实际是对参寥诗的称赏,接下来的新诗如玉屑,出语更清警两句,此意便更为显豁了。

欲令诗语妙,无厌空且静,这并非是指诗的意境,而分明是指诗人的审美创造心态。这里提出的空静说一方面持续了虚静说的美学步武,另一方面,显然又用佛教禅宗的思惟为主要参照系,改造、成长了中国诗学的审美立场理论。

空是佛教的重要观念。按大乘般若学的理解,空并非空无所有,而是存在于现象中的空性。禅宗持续和成长了这种思惟,被禅门推重备至的《金刚经》说: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。又说:如来所说身相,即非身相。黄檗禅师注云:夫学道人,若得知要诀,但莫于心上著一物。佛真法身,犹若虚空,此谓法身即虚空,虚空即法身。常人谓法身遍虚空处,虚空中含容法身。不知法身即虚空,虚空即法身也。【《金刚经集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,1984年,24页。】从法身与虚空的关系将禅宗对空的熟悉论述得相当清楚。

南宗禅的开创人慧能以心为空,一方面将心置于本体地位,一方面使空的内涵有了进一步的丰富与转换。在慧能的禅学理论中,心成为可以派生万物、无所不包的本源,而这种派生并非是实体意义的,而是一种精神的功能。恰是在这里,心与空便对应起来了。因其虚空,所以才能生成万物,才有了最大的涵容性和创造性。南宗禅的这种心本体论,极为深刻地影响了由陆九渊到陈献章、王阳明的心学学统。陆九渊的宇宙就是吾心,吾心便等于宇宙(《陆象山全集》卷二十二《杂著》),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,满心而发,充塞宇宙,无非此理(同上)。这样一些心学观念,是与禅宗有着不解之缘的。禅宗的心本体论,还揭清楚明了空的生成性与创造性。这对诗歌创作和理论来说,影响是积极的。空故纳万境,在苏轼的诗论中,空是纳万境的前提。只有心灵出现出虚空澄明的状态,方能在诗歌创作的构思中,涵容无限丰富的境象,从而形成生动的、活泼的审好意象。

禅宗的空,与其无念为宗,无相为体,无住为本的基本命题有深切有关联,在某种程度上,也可以把这三句真言视为空的内涵。禅宗并不否定现象,别的去追求作为精神实体的佛性,而是在生灭不已的感到现象中体认实相成一切相即佛。由相而入,再由相而出以相作为序言而又超越于相,此谓无相。无念并非是排空意念,而是说弗成执著于某种意念。这些概念,都可以视为禅宗空观的内涵所在。静是佛学术语,也是中国哲学的范畴之一。佛家重静,并且以之为宗教修习的根本要求。佛门之静,往往就是定,要求习佛者心如止水,不起妄念,于一切法不染不著。

大乘般若学于动静范畴亦取不落二边的立场,主张动静互即。早在印度佛教中的中观学派主张圆融真、俗二谛,破除边见,也即破除极端,而取中道正见。中观派的代表人物龙树提出著名的八不中道:不生亦不灭,不常亦赓续,不一亦不异,不来亦不去。【《中论观人缘品第一》,见《佛教经籍选编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85年,22页。】生灭、常断、一异、往来来往,是一切存在的四对范畴。个中的不常亦赓续,是讲事物的连续性与中断性的统一,不一亦不异,恰是同一性与差异性的统一。东晋著名的佛教思惟家僧肇大师在其《肇论》中进一步系统分析了中观思惟,个中有《物不迁论》,专论动中寓静的概念。所谓不迁,也就是在更改不居中看到个中的静止身分。是以言常而不住,称去而不迁。不迁,故虽往而常静;不住,故虽静而常往。常往,故往而弗迁;虽往而常静,故静而弗留矣。【同上书,82页。】苏轼对事物的熟悉,是深受佛教中观说的影响的。在他的辞赋名篇《前赤壁赋》中,他借水与月为喻,指出了动与静的兼容互即的关系,他说: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,而又何羡乎!这其实是以中观论的动静观来熟悉事物的。这种颇有哲理意味的看法,是以典范的中观论来看世界的产物。由此可见,苏轼的静故了群动,空故纳万境的佛学理论基因,是可以不言自明的。苏轼是借用了佛教的空观和动静观来谈诗歌创作的。空与静是了群动、纳万境的需要前提。只有先具备了空明澄静的审美气量气度,才有可能更积极地观察生活之纷纭,使万境腾踔于胸中。

禅宗的空观还对唐宋诗歌(尤其是盛唐之诗)中的那种空明灵幻的境界有异常深刻的影响。魏晋南北朝诗歌在诗的艺术形式上有了明显的进步,诗人们以相当自觉的审美观念来缘情体物,使诗作有了更多的审美价值。玄言、游仙、山水等成为诗歌创作的主要种类,都获得了长足的成长,但与后来的唐诗比拟,照样比较质实的,而唐诗则在整体上达到一种空明灵幻的境界。质实在这里借以指魏晋南北朝诗歌写景与抒情、说理分列拼合的样态,而缺少具有空灵感的浑然完整的境界。

从质实到空明,这是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一个跃迁,这个跃迁的实现,主如果在盛唐时期,其典范的表现是王孟山水诗派的创作。李、杜之诗也多有此种境界。以王维的诗作为例。如《终南山》:太乙近天都,连山到海隅。白云回望合,青霭入看无。分野中峰变,阴晴众壑殊。欲投人处宿,隔水问樵夫。此诗写终南山的雄浑气势,同时在这种描写中抒写了诗人博大而广远的情怀。诗的意境阔大雄浑,又有一种空明变幻的灵动之感。山水田园诗派的其他诗人也大多有这样的创作特色。孟浩然的诗作也都有淡远空明的意境。如《宿建德江》:移舟泊烟渚,日暮客愁新。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。还有常建的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:清晨入古寺,初日照高林。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。万籁此俱寂,但余钟磬音。等等。这类诗作都有着空明澄澹的诗境,而诗人们与禅的关系,则是形成这种诗境的身分。王维之笃于佛,染于禅,与禅宗关系深契,曾为慧能与净觉禅师作过碑铭。在一些文章中,王维表述了他以佛禅的中观思惟方法来看事物的熟悉,如说:心舍于有无,眼界于色空,皆幻也。至人者不舍幻,而过于色空有无之际。故目可尘也,而心未始同,心不世也。【《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》,见《王右丞集笺注》卷十九。】在有无、色空之间,王维不取边见,而是亦有亦无、即空即色,视万物如幻如梦。王维等于以这种眼光来进行诗的创作的。这种思惟方法渗透在诗的艺术思维中,产生了空明为幻、似有若无的审美境界。

宋代著名诗论家严羽论诗以盛唐为法,在《沧浪诗话》中最为推重的是盛唐诗人那种透彻玲珑、空明圆融的境界。严羽谓:诗者,吟咏情性也。盛唐诸人惟在兴趣,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,弗成凑泊,如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(《沧浪诗话诗辨》)这是严羽诗学审美标准的描述。严羽用来形容盛唐诸人的透彻之悟的几个喻象: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,所呈示的恰是诗歌审美境界的幻象性质。它们都是禅学中常见的譬喻。禅宗最为推尊的经典《维摩诘经》中为说明世界的虚幻不实,用了不少诸如斯类的譬喻,如说:如幻如电,诸法不相待,甚至一念不住。诸法皆虚妄见,如梦如炎,如水中月,如镜中像,以妄想生。(《注维摩诘所说经》卷三《学生品》)这些话头,恰是为严羽论诗所本。而盛唐诗人们所创造的空明灵幻的境界,是与禅学中的这种即色即空、非有非无的观念,有着不解之缘的。  

更新于:5个月前